叢林深處日光收得早,離開最後工作點時林中已昏暗,大地的心跳轉換不同的節奏,傳遞日行生靈將歇、夜行生靈將起的號令,蟬聲未絕處回望繩籬外的裸土──那裡,到底消失了什麼?風過原野,青草微動處,幾隻褐紅色底綴白斑的梅花鹿低頭啃食一地青綠,當天地間有微響便抬頭、豎耳,睜亮無邪的雙眼佇足警戒,見無欺近的危機,又低頭繼續覓食。這海角樂園般的景象,使人心底漾開一陣笑意。然而一經思索,笑意頓成煩惱。if (typeof(ONEAD) !== "undefined"){ONEAD.cmd = ONEAD.cmd || [];ONEAD.cmd.push(function(){ONEAD_slot('div-inread-ad', 'inread');});} 在墾丁叢林穿梭二十年,以往於山林間偶遇梅花鹿,心底總有難以言喻的驚喜,我衷心認為,那人與鹿偶然相逢時的片刻相視,是大自然給予願親近者最美妙的禮物之一;而時至今日,每當行過草原發現數量日益繁多的鹿群時,心中卻泛起陣陣不安。這天我和部落夥伴吉成仔攜帶成綑的麻繩深入叢林,就為防阻梅花鹿破壞保育類蝴蝶的幼蟲棲地。這些在墾丁地區日漸繁多的野地梅花鹿,有著與一般野生動物不同的身世。▲▲▲消失與回歸之夢野生動物,棲息於海拔四百公尺以下的平原和丘陵間。然而歷經三、四百年的大量捕捉,及棲息環境因開發喪失,台灣梅花鹿於1969年在野外完全消失,只餘被馴養在民間和動物園的族群。當年梅花鹿的原屬棲所,如今已成人們活動的土地。1985年1月,台灣政府為因應國際保育潮流,接受外國學者建議,開始進行「台灣梅花鹿復育計畫」,以台北動物園的鹿群為種源,於墾丁地區設置復育區,由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負責執行此計畫。當時學者評估梅花鹿於野外適當的承載量為1公頃1隻。1993年,復育區的鹿群密度已超過每公頃3隻,鹿隻活動可達的範圍內,植物被啃食殆盡。此時,在復育區承載量、國際保育壓力及長官關切的考量之下,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與復育計畫的主持學者決定野放梅花鹿。1994年1月23日,台灣梅花鹿首度野放,儀式由當時的內政部長與農委會主委共同主持。當身負宣揚台灣保育形象的梅花鹿自由奔躍向原野時,情境的確教人動容。然而,當時也有不少學者反對野放,他們憂心:被選為野放地的墾丁國家公園社頂地區,生長的是台灣獨特的高位珊瑚礁森林,在移入大型草食獸且無天敵控制族群數量的情況下,將會對生態系造成何等嚴重的衝擊?▲▲▲高位珊瑚礁森林墾丁國家公園社頂地區地質以高位隆起珊瑚礁為主,這片土地自海中隆起後,綠色植物的種子便隨鳥和風來到礁岩上,並力圖發芽與生存,在這幾無土壤、難以保水又崎嶇不平的環境裡,存活之艱難不言可喻。然而置身其間,卻會發現除了偶爾一塊陡峭岩壁裸露素顏,大部分礁岩都綴滿綠色生命,植物群落以草、以樹、以藤、以灌叢的形式,發揮最大的生命韌度織成一座鬱密森林;又因為落山風,森林被壓低,林中綠意交纏,形成難以穿越的生命之牆;而迎風、背風,崖頂、谷底、裸岩、淺土等環境因子的交叉組合,更構築了多樣化的生物棲所,提供不同類群的生物立足繁衍。這樣的熱帶森林,孕育著獨特的生態系統,生命風格篇篇皆精彩,向來是台灣學術研究的熱點。而如此物種多樣共存的綠色基因寶藏中,或許也蘊藏珍貴的醫藥成份,等待人們探索。因為藤蔓阻路、地面崎嶇,大型動物在礁林中活動原屬不易,然而生命存活的決心總能克服環境險阻,被野放至鬱密森林的梅花鹿克服原屬平原和丘陵的適應,在崎嶇礁林中安靜生息。而礁林南端由畜產試驗所及居民栽植的牧草地,也讓棲息於礁林中的鹿群獲得覓食樂園。在這裡,梅花鹿沒有天敵,且國家公園內禁獵,除了屈指可數的野狗咬傷事件,梅花鹿在野地繁衍安全無虞。星月流轉,落山風去來,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為執行「台灣梅花鹿復育計畫」,先後進行14次梅花鹿野放,總計野放233隻鹿,範圍並擴及社頂地區以外的山林。至2010年,墾管處委託學者進行野地梅花鹿族群數量研究,推估數量至少八百隻以上,活動範圍多集中於社頂地區,其中礁林核心的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,梅花鹿密度已達每平方公里9.7~49.6隻。▲▲▲暗夜探訪梅花鹿座落在墾丁高位珊瑚礁森林邊緣的社頂部落,是現今與台灣梅花鹿棲地最貼近的聚落,近年來積極發展生態旅遊事業,「夜訪梅花鹿」便是部落頗受遊客青睞的生態遊程(夜幕之中鹿群較不畏懼人類接近)。這個早年「靠山吃山」的邊陲聚落,因生態旅遊發展有了對山林不同的利用方式,也轉而巡守保護當地生態旅遊資源,深受遊客喜愛的梅花鹿,更被選為代表部落的生物圖騰。部落中人談起梅花鹿,神情都顯得親暱。吉成仔便是這個部落的人,成長過程如礁林植物般受到這片土地的考驗與雕塑,外表可尋見強風與烈日的鑿痕,在叢林中活動宛如穿梭自家庭園;因為生態旅遊發展,他成為我在當地保育工作上最得力的助手,巡守梅花鹿則是他常規的自發性工作。這天我和吉成仔來到一處保育類蝴蝶的幼蟲棲地,檢視了之前設置的阻鹿繩籬,發現有斷落之處,樣區內出現梅花鹿的排遺及落毛,原本豐茂如氈的蝴蝶食草,因動物活動而出現土壤裸露現象。「下雨時麻繩含水,鹿仔一撞就斷了,換棉繩會比較好。」吉成仔說。我則堅持麻繩較天然。吉成仔一邊換新繩一邊又說:「我們部落快要不能做山地粽了,做粽子用的假酸漿葉子都被鹿吃光了,以前牠不吃的。」三年前,鹿也不吃我們正在設網保護的蝴蝶食草(含有有毒化學物質),然而當食物日漸匱乏,鹿群也只能一再的退而求其次。▲▲▲森林帶更新停滯我和吉成仔快速置換受損的繩索,因為偌大山林中尚有十餘處繩籬樣區需巡視。繩索換罷,起身環顧四周,繩籬之外的林下,幾乎一片光禿,植物小苗所餘無幾,且種類單一。不遠處二隻梅花鹿自礁岩後方現蹤,瞠著大眼與人對望。「真的很可愛,不過太多了。」扛著麻繩的吉成仔臉上流露出與粗獷外表不搭襯的溫柔,望著自己守護多年的梅花鹿說。巡了幾處樣區,林下狀況均相似,繩籬之外處處裸土,令人不禁思索:原先存活於林下繁茂植物間的眾多生命,都那兒去了?十年之前,我開始於墾丁高位珊瑚礁森林進行稀有蝴蝶的生態調查,當時為尋幼蟲棲地,我和同伴必須披荊斬棘進入森林內部,而今森林底層已然空蕩,吉成仔調侃說:「妳現在才開始做調查的話,根本不用鑽,空空的。」短短數年間,這片森林內部的變化,只能用「怵目驚心」來形容。生態系複雜的組成與運作猶如人體,各部組成需克盡其職發揮功能,並經由彼此間的回饋抑制、相生相剋,才能使整體健康運作。底層淨空的森林,前路如何?▲▲▲棘手的覓食問題在樣區間移動時,遇見林試所恆春工作站的研究人員,她一見我即上前說:「管理處到底打算怎樣處理梅花鹿的問題?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裡的小苗快被梅花鹿啃光了。」墾丁高位珊瑚礁自然保留區也是國家公園的生態保護區,因為梅花鹿啃食,林木小苗無法存活,森林更新出現停滯現象,在缺乏原生樹種小苗生長的狀況下,若遇颱風等因素造成大樹倒亡,之後搶先生長的極可能是銀合歡這類強勢外來入侵種,森林的結構可能面臨改變,長期在此區進行植物調查的研究人員都顯得情急。森林是沉默的,即使幼弱生命流失,即使組成結構受威脅,一時之間也看不見抗議的儀式;然而當村里農作受到梅花鹿啃食與干擾,居民的抗議便排山倒海而來。台灣梅花鹿在墾丁山林繁衍二十年,至今仍被農委會歸列為「家畜」,當地居民更存在「梅花鹿是墾管處放出來的」想法,於是抗議與求償不斷。民眾生計之事,總得優先處理,受梅花鹿干擾的牧草、農作,墾管處協助設置了保護圍籬。「我們部落『夜訪梅花鹿』的遊程停了。」行至礁林南端畜試所牧草地時吉成仔說:「他們把牧草都圍起來了,晚上梅花鹿沒辦法進去吃草,沒得看了。」一排望不見盡處的堅固圍籬立在礁林與草地交界,這也意味著從此梅花鹿必須在高位珊瑚礁森林裡覓食求生。▲▲▲野生鹿群何處去梅花鹿干擾農作的問題不斷發生,甚至造成車禍事故,研究人員也陸續反應鹿群危及高位珊瑚礁森林更新。2013年底,墾管處保育課長接受新聞媒體採訪時指出:台灣梅花鹿復育的真正問題,現在才開始。2014年3月,墾管處邀集國內動、植物學者,共商現階段台灣梅花鹿經營管理策略,在現勘之後,學者一致認為社頂區鹿群數量必須控制。長期在這座森林中從事苗木更新研究的學者更鄭重提醒:「不是災難即將發生,是災難已經發生!」當珍貴的高位珊瑚礁森林生態系面臨無小苗可更新的危機,寄居其間的生物不知消失幾何時,管理單位自然有必要對梅花鹿族群採行人為控制措施,以保護生態系統,況且生態系統若崩潰鹿群也難以獨活。但該如何實際執行呢?如英、美、日那般開放狩獵嗎?(可以有經濟效益產生但會被指為不仁道。)捕捉後結紮嗎?(需編列大筆經費,且山林野大可能無法有效執行。)驅趕、忌避使鹿群離開保留區的核心區嗎?(難道非核心區的高位珊瑚礁森林就放棄?)捕捉移送他處山林嗎?(恐將造成另一處森林的災難!)▲▲▲到底消失了什麼?在未能實際執行鹿群減量措施之前,人們也只能以各自的方法保護想保護的對象。於是我圈圍蝴蝶食草,牧草所有者圈圍牧草。但當墾丁地區牧草地都設置了阻鹿圍籬,梅花鹿何處去呢?除了這珊瑚礁森林內部,能有何處呢?我不禁對正換置麻繩的吉成仔說:「多圍一層繩子吧,綁牢一點,我們下次換棉繩。」叢林深處日光收得早,離開最後工作點時林中已昏暗,大地的心跳轉換不同的節奏,傳遞日行生靈將歇、夜行生靈將起的號令,蟬聲未絕處回望繩籬外的裸土──那裡,到底消失了什麼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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